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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录片《无镜》随想

马莉: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纪录片《无镜》随想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作家宁肯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夜又深了。七天七夜的坛城终于美仑美奂建成在沙上。没有丝毫的留恋,密宗大师一抹再成沙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----导演手记 


许多天前,在京郊友人的“长城山庄”,第一次看《无镜》有一种拒绝的感觉。当时该片导演马莉就坐在我身旁,看片场地不是屋里而是露台上,有三十多人一同在露台上观看。山庄座落在层峦叠嶂的山峰上,形似烽火台,周边高高低低错落分布着古老的垛口,而一孔孔尖拱形的窗子又像哥特式教堂,不西不中,整个看去既神秘又怪异。此外山庄在货真价实的深山里,深得不能再深,有一种到尽头的感觉,仿佛再过前面那道山就有一种“穿越”的感觉,可到达另一种时空。是的,整个隐秘的山庄倒也适合看来自高原的《无镜》。然而,我还是愈来愈有一种拒绝的感觉,我不是拒绝片子,而是拒绝人,任何人,包括该片的导演。


这样的片子当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应该独享,没任何人打扰,完全是一对一的观看。片子有我过往的生命烙印在其中,烙印在每一个细部,每一张面孔,每一个眼神,每一种述说之中,尽管拍摄之人之前与我毫不相干。的确,我看了一会就离开了,几天之后,我终于有机会一个人面对《无镜》。我是对的。一个人在一个大的、无人的场域里,完全投入进去,我和片子不分彼此,思考片子就是思考我自己;思考我自己就是思考片子,许多年前的西藏回到我身上。


       一切都熟悉,又陌生:眼前的一切是我心中的西藏,又不是。是又不是,恰是艺术之道,不过把握起来绝非易事。是的,如同片子显示的许多可能,有许多角度看待这部片子:知识,观念,是一个角度。片子提供了非常准确、真实、在场的藏传佛教内部的景象与观念。这是观赏这部纪录片最重要的基础,如果不能洞悉藏传佛教核心的表达,其它都不能有根基的欣赏,不能有所附丽。比如因与果,生与死,苦与乐,这是生命核心的东西,也是佛教核心关注的东西,这些抽象的、观念性的东西在这部片子里成为具象的存在,生活的存在,语言与生活完全同一,不再神秘。真实代替了神秘,但更深刻的神秘也由此产生。换句话说,通常关于西藏或藏传佛教的表面的神秘感消失了,但来自真实中的神秘愈让人深思。


     真实的神秘是:他们,那些信仰者,在一种简单逻辑中完成简单的人生,而人生的漫长、时间,以及全部的细微,让双重的简单变得层层叠叠而成为一种复杂,就如岩石缓慢的形成。为何出家修行?为了消除烦恼,为了不畏惧死亡;因为畏惧尘世生活,因为简单才快乐。就这么简单。而为了这简单,人得变得多简单?


     烦恼是生命的本质,消除烦恼,经年累月,甚至终其一生与生命的本质作战,是多么的不可思议。片子显示,在简单(闭关)中仍有复杂的、细微的、无所不在的烦恼,十七年也不能消除。他们的焦虑、真实的内心声音、他们对着“镜头”即“凡世”的述说异常震动我。某种幻觉消失了。某些幻觉实际上是人的最后一道防线,它可以非常虚幻,但不能没有,就像我们的生活不能没有晚霞。


     为了消除不可能消除的烦恼。事实上,围绕佛教的东西是多么的繁复、绚丽、辉煌,内在的孛论极其隐蔽,但也显而易见。把一切都观念化——莲花,壁画,空间,无比绚丽的坛城。是的,这些都指向作为观念的信仰,但同时也作用于感觉,而感觉并不被观念引领,感觉归属生命,自我。换句话说,围绕佛教的那么丰富的形式感、仪式感既消减着自我,又增加着自我。


     十七年闭关的修行者证明,自我与烦恼根本不可以消除,于是引入“前世”的概念,即前世积孽太多,所以才不能消除。不能消除为什么还要苦修?对,修来世。这里又引入了“来世”的概念,时间的边界因此打通,本来在现世中堵塞的无法自证的东西向虚无的、广阔的、辉煌的时间敞开,并得以轮回。这些核心的观念在片子中得以清晰的表达。但更深的疑问或疑惑也隐蔽在其中,比如前世,来世,现世,三者真的是可以并置放在一起表达的吗?当然,片子并未对此给予显而易见的质疑,但导演个人的忧心、困惑与求解显然以个人化的方式存在着。因此这部片子就理念而言与其说增加了希望,不如说更深刻了绝望。


但这种绝望不是批判的,质疑的,而是向着高处的宗教人类最后的净地吁求的,在平静、客观纪录的背后,抒情的东西始终存在。虽然心灵的最深处依然悬空,无着,苦痛,但对可疑问的观念之外的一切,导演是毫无保留地认同,且心向往之。这就引出了看待这部纪录片的另一个角度:美,或审美。


       美在这部片子中无所不在,且是整体的存在。


      美,毫无保留地被刻画、表现、追踪。天空,流过寺院的云、寺内空间、光线、无处不在的绛红色、氆氇、面孔、明暗、物品、经册、净水、木碗、目光、语言、所有的细部、中景与近景交替的空间、特写、快速的叙述流与不动的画面构成泉水与岩石般的关系;宏大法会场面、空镜、画外藏女伴着琴的歌声、坛城、辨经、手势、激情,一动一静,如舞蹈一般。


特别是片子有意无意之间慢慢纳入到坛城七日的构建中,因此也获得坛城一样的叙述结构:坛城建成之日,也是巅覆或解构之时。但建构时的执着、悉心、内在的审美,无疑属于自我范畴,每一时,每一刻的快感都已无意识地烙印在心上,美之建构亦是心灵的、片刻的、自我的建构,这与去除自我的基本理念显然是冲突的,也就是说,观念与情感是冲突的;美这时高于观念,会潜在地留在心上,并构成自我,产生因美而生的烦恼。因此,我不认为那么美仑美奂的坛城被倾刻毁掉之后,心灵沉淀下来的美(色彩、线条、构图,微妙、情绪)也会一同毁掉,这就像死的终点并不能抹掉生的过程的意义。生不能否定死,死亦不能否定生。而毁的突然性只能增加美的烈度。心可以很空,但无意识的情绪不会如止水,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。如果美无法消除,自我便不可消除。


因此,我认为《无镜》的审美意义大于宗教观念意义,或者说观念产生的美事实上超越了或背离了观念,获得了独立的意义,同样也使我们获得了欣赏这部影片的另外的目光。总体来说,影片《无镜》的成功就在于其内在方向的不同张力;在于其异常诡异的相辅相成。因此,其神秘性一方面减弱了,一方面又加强了,指向了更大的未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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